文 阿Q

前阵子，约文友去古漪园观赏腊梅展。入园走马观花，黄梅、红梅，盆梅千姿百态，争奇斗艳，交相辉映，芳香扑鼻。正是“梅须逊雪三分白，雪却输梅一段香。”观梅赏花兴趣盎然，不知不觉到了饭点，于是信步去酒店用餐。席间，上了一道澳洲龙虾，弹眼落睛，栩栩如生，自诩美食吃客的大陆三下五除二，迅即“肢解”龙虾，并将一块块味道鲜嫩的虾肉挨个摆放在各位的碟子里，大家边谈笑风生，边大快朵颐，心情十分愉悦。而吃剩的龙头龙尾龙爪龙壳，大陆则请厨师做了一道龙虾泡饭，说是饕餮美食，定能让大家一饱口福。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热播剧《繁花》中宝总吃泡饭时的那种悠闲、松弛、陶醉的神情，活脱脱令人羡慕不已，浮想联翩。

片刻，服务员端上一大碗热气氤氲的泡饭，香气弥漫包厢，吊足大家的味蕾，个个是馋涎欲滴，大陆用勺子给每人盛了一碗，说：“宝总吃泡饭仅有6碟小菜，而我们吃澳龙泡饭，却有一桌菜。”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，个个吃得津津有味。我是第一次啖尝澳龙泡饭，油而不腻，鲜而不腥，嚼劲生味，唇齿留香，美中不足的则是缺少些情怀，我想是小时候吃泡饭时的那种激情、冲动，且接地气，又极具浓浓烟火气的味道。

记得小时候吃泡饭，是将隔夜饭盛在碗里，再用开水冲泡，扒两口，嚼几根什锦菜，一碗开水泡饭就被“消灭”得一干二净，随之用手绢抹一下嘴，背上书包，约上等在弄堂口的伙伴，蹦蹦跳跳去上学了。

吃泡饭，虽是上海人的早餐习俗，但却有着悠久的历史，五代南唐刘崇远《金华子杂篇》有这样的记载：“郑渗姊谓弟曰：‘我未及餐,尔可且点心。’止于水饭数匙。”，“水饭”就是如今的”泡饭”。从清末明初算起，吃泡饭的习俗已经百余年。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九回，“宝玉却等不得，只拿茶泡了一碗饭，就着野鸡瓜急忙忙咽完了。”据说早上吃泡饭，是从宁波传过来，却渐渐在上海生根开花，成为了老少长幼贫富通吃的早餐，差异则在于过泡饭“小菜”的花色品种和档次高低。

由于受当时的物资和生活条件掣肘，不可能天天吃大饼油条、馒头粢饭豆腐浆，而简便、快捷的泡饭就成了首当其冲的早餐。在儿时的印象中，吃泡饭与季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夏天，溽暑肆虐，清晨就炙热炎炎，先到老虎灶泡一热水瓶开水，然后将锅子里的隔夜饭盛在碗里，再倒入开水，用筷子将冷饭与开水搅拌，等饭粒与开水一清两楚，温和适中即食。小菜往往是吃剩的隔夜菜和荤冻，或者是萝卜头、乳腐等，尤其到了不动也一身汗的三伏，即使饭锅子装在篮子里，吊在通风的屋檐下，第二天也会闻到些许馊味，却舍不得倒掉，先用清水过滤几波，将馊味滤净，再将锅子里加水在炉子上烧开。出炉滚烫的泡饭根本下不了口，就用脸盆装满凉水，泡饭碗沉入水里半截，浸凉后食用。到了冬天，冷饭就冲不热了，只能放在锅子里烧开。我最喜欢吃用锅巴烧的泡饭，软硬爽口，嚼劲十足，焦香萦绕。

吃泡饭虽然简单，但是与过饭的小菜密不可分。当时普通人家吃泡饭的小菜往往是自家腌制的咸白菜、酱菜、乳腐，或隔夜的肉冻和鱼冻，若是能有根油条蘸酱油过泡饭，那算是家长给孩子的奖励了，可以说是喜出望外。我是绍兴人，过泡饭的小菜，多半是乡下祖母腌制的梅干菜和萝卜干，吃多了胃里时常“翻江倒海”，打嗝充盈着苦涩的梅干菜味，吃厌了，索性吃白泡饭，倒些许酱油拌一下，吃得有滋有味。

记得读小学三年级时，我去独栋三层楼的石库门约同桌上学，他正在吃早饭，桌上放着咸鸡、油氽花生、青鱼干、乳黄瓜和油条，谁料他仍挑三拣四嘀咕。看到那么多，那么诱人的小菜，我竭力将馋吐水往嘴里咽，想到家里就是过年，也吃不到这么多馋涎欲滴的过泡饭小菜，似乎十分憋屈，懵懂地察觉人与人之间差别竟这么大。从此，我再也没有去他家约他一起上学。全因年少气盛，不懂“书中自有黄金屋，书中自有颜如玉”的含义，只是默默发誓，一定要好好学习，天天向上，争取过优渥的生活。

日月如梭。改革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，物资丰富了，工资收入也逐年提高，早餐喝豆腐浆，标配蛋糕点心，吃咸泡饭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。新搬进大院的邻居是苏北人，他家习惯吃咸泡饭，买来的大饼和蚕豆瓣用油翻炒，随后倒入豆腐浆煮到沸腾，出锅加些许盐和味精，那个馋人的香味飘得很远。果不然，他家的孩子是长得人高马大。邻居十分羡慕，也渐渐不吃白泡饭，或是用青菜肉丝烧咸泡饭，或是吃生煎馒头和锅贴加一碗咸浆，或是烹饪皮蛋瘦肉粥加蛋饼。我倒是喜欢吃白泡饭，用家乡的黄鱼鲞、和咸鲞鱼蒸蛋过泡饭，那种咸咸的、鲜鲜的味道，是任何味道不能媲美的。

在日常生活中，上海人有句常挂在嘴边的俚语——“饭泡粥”，并非是贬义。幼小时不理解，长大了才明白，它是从烧泡饭引申而来。“剩饭”用开水冲“泡”或煮开，会变成粘稠的粥，就叫“饭泡粥”，比喻说话啰嗦唠叨，非常形象生动。

90年代之后，随着牛奶的普及和人们对营养健康的重视，吃泡饭的人少了，认为米饭含碳水化合物，且高热量，多食容易致人肥胖，因而早餐喝牛奶，吃蛋糕、三明治、馒头及点心的人多了，即使老年人喜欢吃泡饭，也是煨煮成泡饭粥食用，再加一个菜肉包子或些许小笼馒头，泡饭渐渐淡出了上海人的早餐食谱。或许在聚餐宴席上，会点上一份清淡的蔬菜菌菇泡饭，或海鲜龙虾泡饭，或蟹粉泡饭……尽管形式上发生了改变，但是实质上仍是热水冲冷饭——泡饭。

泡饭，是我们这代人早餐的情结，也是心心念念难忘啖尝的美食。直到如今，随着《繁花》的热播出圈，饭店酒家还特别烹饪了“宝总泡饭”，价格不菲，然而打卡、啖尝的客人仍是络绎不绝，就是想体验一下儿时的憧憬和情怀。